
百年思考:少年王森然与定州中学
发布时间:
2017-05-18
百年思考:少年王森然与定州中学
王 工
我的父亲是王森然。
定州中学是父亲的母校。
我目睹过这所具有历史又具有影响的学校的两次改建。
第一次是1986年,父亲离去后的第三年的一个早春,中央电视台受命拍摄父亲的电视片,并且要从父亲的家乡和父亲的少年拍起,我和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木铁来到定州中学。那是一所古老的校园建筑,教学楼还是19世纪清末的原貌,与陕北的榆林中学、与北京端王府夹道里拍过电影《早春二月》的北京师范一样,一起构筑了中国晚近的一个历史时代,那时的定州中学具有鲜明的建筑特征和文化属性,浓浓的时代感。
灰砖教学楼在寒风中,象时钟一样,默默地见证着一个世纪。
一个没有学生的假期,看门的老人告诉我,你们来得正好,明天就要拆了。
第二天就要拆了?这里有过父亲年少的履痕,我和导演甚觉惋惜,而我们无力扭转,但因没有晚到一天的“幸运”将一个世纪的留恋摄入了镜头。临行我在悲情中向父亲少年的故地,深深地良久地鞠了一躬。
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定州——我的魂——父亲的故乡。
第二次是去年,定州市政协帅建军主席告诉我,定州中学正在异地重建,重建之后将搬迁。不久前,学校的丁建勇副校长说新址已经落成,定州对学校的迁校很重视,说我的父亲是定州中学的光荣,是学校最重要的校友,让我一定要说点什么,我当做一种信任,应允了。
每个人只要上过学,就都有母校。
王森然的母校,决非一般人和一般意义上的母校,而是影响了他的一生的思想方向,因为在这里,王森然结识了蔡元培。
距今119年前的1895年,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父亲出生在东旺,原名王樾。父亲记述:“鸦片战争之后,国力日疲,每况愈下,大有亡国在即之虞。达官显贵,不顾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只知酣歌漏舟之中,不晓厝火已在积薪之下。”父亲说懂事以后,便觉有无形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在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代,推新运动,反封建,反外国侵略的斗争风起云涌,当时就积蓄了忧国忧民的热情和爱国报国的志向,奠定了他一生的光明之路。
1907年,父亲13岁考直隶定州州立高等小学,作《词必己出论》,以76个字获首名成绩录取,曰:
闻之礼曰:勿剿说,勿雷同,此即词必己出之谓也。若夫“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者,此为儒林之大耻,而非有志者之所为也。故吐词为经,立言为法,著为千古之文章一一皆出自心裁,噫!此亦伟士也哉。
定州毗邻铁路,外界新潮涌入较快,父亲已经开始接触到反帝反封建的书刊,接受到了新的思想。开始抨击朝政,探求真理,议论光明,要求改革。组织了“桑梓学社”,反对八股,反对千篇一律的教学方式,反对无病呻吟的文风,提倡联系社会实际。学社的学生们上街游行,反对外国传教士的文化侵略,号召“集四万万同胞为一大众,以抗帝国主义。”少年王森然表现出民族意识的觉醒,却被校方视为大逆不道。
武昌起义的爆发,震惊了父亲,当夜不能寐,起身剪掉了辫子,鼓动同学响应革命,第二天以触犯校规被校方开除,勒令还乡。在封建时代,没有辫子是大逆不道,回到家里又遭到合家痛斥,长辈见父亲没有了辫子勃然大怒,痛骂为“家族的叛逆”,父亲在后来的日记中写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了,它震动了我的学生生活,我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新的变化,当时我在定县县立高等小学读书,听到孙中山先生提出革命的奋斗的目标,十分兴奋,我毅然剪掉了我的辫子,表示拥护这一革命行动,收拾破碎山河,重立铁壁金城……”
孙中山当选为临时大总统,四十多个同学举着旗帜,从五十里外的定州城里接父亲回校。这时反对过父亲的也都来捧父亲,一时又成了英雄。在父亲的提议下学校成立了“统一共和党”,大家推举父亲作头头。“学生们成立了革命党”成了当时的佳话。孙中山听到了这个消息,乘火车过定州时,令火车停开,要见见学校里的革命党。学生们排队来到了定州车站,王森然得到了孙中山先生的召见。孙中山先生说:“你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中国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要努力地去做,勇敢地去做,将来的中国要靠你们的。”
孙中山先生的这次召见给父亲带来了无限的喜悦,当时回到学校后便写了一首七绝:
山谷如洗树如妆,
雨后诗人喜欲狂,
一曲莺歌天色霁,
东风十里杏花香。
至今,这首七绝仍被誉为书写喜悦欢快心态的经典杰作。
父亲继而写道:“飞毫驱尽胸中恨,雨露永垂四海香,不畏人言笑我狂,直等锦绣垣墙调奏丝簧!”
民国二年(1913年)春,父亲考入定武书院,时称定县公立中学堂,同年又命名直隶省立定县中学。父亲受到广泛拥戴,荣任学生会长、文学研究会会长。
民国六年(1917年),直隶省立定县中学改为直隶省立第九中学。适值孙中山的秘书长、时任农商总长的谷钟秀(九峰)先生在定州葬父。蔡元培(孑民)先生初接北京大学校长,受邀到定州致祭。
民国开国的首任教育部长定州之行,震动乡里。县长孙发绪提出创办模范县,提倡习欧,欢迎先生便中莅直隶省立第九中学讲演。父亲负责接待,先生讲话时,由父亲笔记,因父亲听不大懂先生的绍兴话,很紧张,并向先生表示,先生宽慰道这不成问题,你就放心记录好了,你把记录稿子给我,我修改以后再给你寄回来。
蔡元培在直隶九中作了回国以后对中国教育的感想和对职业教育看法的演说,他从普通学校学生毕业后升学、就业困难的现状,批评教育存在的流弊,指出中国教育只是为了毕业和升学,而不求学生实际的水平能力,影响出人才和富国强民。先生谈到西方欧美的教育概况,提出普通教育中应参办职业教育外,还需专设各种技能职业学校,并对受教育者如何与现实社会和技术技能结合,如何半工半读,都提出了针对性的切实意见。最后,先生还就引起受教育者对美学的感情提出设想,希望受教育者在接受任何一学科教育的同时,都能受到美的教育。
父亲将讲演记录交给蔡元培先生,很快先生就将修改过的稿件寄回。校方专行铅印为《直隶第九中学校友会汇刊》,每人一册。父亲说学校本无《校友会汇刊》,实为专为刊此一稿,并加拟为“第一期”,为以后学术之便。
父亲自述笔记词云:
窃以我国学校,本从科举之制,嬗蜕而来,故情式虽仿欧洲,而精神则尚不脱科举时代之习惯。父兄之送其子弟于学校也,初不问在学校有何所得,惟望其能毕业;毕业以后,又可进较高之学校,以至于毕业,如科举时代之日生员而举人而进士而已。不惟学生之父兄也,即学生之自处,与学校教职员对于学生,亦大多数有此思想。于是学校遂为养成资格之机关。然而我国所有之高等学校,决不能容一切之中学毕业生;所有之中等学校,又不能尽容一切之小学毕业生;凡毕业生不能入较高学校者,既屡投考而无效,势不得不别觅职业以自赡。然校中所习,并无专门技术,又自负其毕业之资格,不肯再从事于劳工,竟欲入政治界,其次则大商业。此两者决不能容多人,其得者既以无聊之地位自荒,而不得者,遂以闲散,甚至因闲散而堕落,于是学生之信用失,学校之信用亦渐失,为父兄者将不免视学校为畏途矣。
近日热心教育家发现此弊,爰提倡职业教育以救之。一曰于普通教育中参用职业教育。各教科之讲授,务注意于有关实用之点,使学生自任洒扫烹饪之役,以养成勤朴之习,尤注意于校园工场之附设,以为农工业之练习,如是则毕业以后,必能躬自劳动,而不至庞然以政治家、资本家自处矣。一曰于普通学校以外多设职业学校。欧洲有所谓补习学校者,小学毕业生入之,其所授技术,粗之若理发佣仆之流,精之若雕刻绘画之类,凡数百种罗列无遗。其中等农工实习学校,则大率半日听讲,半日工作,其工作时间,无论何等垢秽,何等劳苦,皆与普通之农工一律,决非如吾国甲乙种实业学校,每周实习不过十余时间,而又毫不切实者,故离校以后,既能与普通农工共同操作,而又能以其所得之学识,徐图改良,此真我国所亟宜取法者也。
是为从学制上图救济者,然使科举时代所遗传之虚荣心,不从根本拔除之,则虽改变学制,亦尚无济于事,改不可不有修养精神之方法。
一曰提起学问之兴趣。学问者一方面所以应用于职业,而他一方面又所以以积吾人爱智之心。在昔科举时代所借为敲门砖者,制艺试帖小楷耳。而少数有志之士,尚各以性之所近,钻研学问,如所谓义理、考据、词章等者,且常以忍饥诵经,安贫乐道为美谈。吾国文化之不至渐灭,赖有此耳!日本之大学生,有售新闻纸,拉人力车,以筹学费者;美国之大学生,有充庖人之助手,膳堂之伺役以自给者;我国留法俭学会会员,有定期做工,储蓄其工资,以供他年求学之需者。彼惟于学问上有至高之兴趣,故不惜历尽艰苦,以达其研究学问之目的,苟教育家提起学生研究学问之兴趣,则又何患其不忠于职业,而自放于闲散耶!
一曰引起美学之情感。凡虚荣心所由起,在局局于目前之利害得失,而没其高尚洁白之志趣,惟美感足以药之。美感者,使吾人游心于利害得丧之外,而无论何等境遇,悉有以自娱者也。古之教育,礼乐并重,即美感教育之一端,不过今日之美感教育于音乐外,尚有种种美术及利用自然之美,范围较为广大耳!普通教育中,有乐歌、图画、体操等均为引起美感之专科,为教员者不可不特别注意其他各教科,亦可参用此法。授地理时,兼及清丽之山水,崇宏之建筑;授历史时兼及古代纪念品及诗人美术家之遗事与著作;授国文与外国语时,征引文学;授数理化时,于讲授学理外兼及形式光线之美观;授博物学时,于生理及致用以外兼及结晶、构体、色彩、鸣声之足以动人者,无不在可以引起美感也。
父亲记曰“受蔡元培启发指导,奠定对和强化了教育救国理想、教育重要意义的认识,教育与社会进步之关系,明确了从教育入手改革社会的道路。”以后他们曾多次通信,往来密切。1918年王森然在蔡元培的鼓励下,收集了大量河北民谚,编辑成《民歌汇选》,成为他的第一部作品,由中华书局出版,王森然的第一部著作在定州中学完成,第一次到北京取回了稿费。
父亲与蔡元培先生的关系以为众所知,但源起于“九中”(定州中学)。
王森然在《蔡元培先生评传》中收录了讲演全文,将先生讲演原委一并交代。
蔡元培先生这次定州之行因为是初自欧洲归,接任北大尚未到任,讲演是临时决定,故蔡先生身后各种版本文集均未收编。而本篇《蔡元培在直隶省立第九中学演说词》对研究蔡元培教育思想所显现的学术意义却弥足珍贵,具有不可取代性。
日前我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讲到蔡先生这次讲演的育人之路,与会者皆感慨震惊不已。重新聆听这位伟大教育家100年前的讲话,直指今天教育之弊。我们100年来的路是怎么走的,我们的教育一个世纪到底发生了什么,停滞在什么地方?蔡元培为何刚刚回国到定县讲演选题为“职业教育”,为什么给我们今天的教育现状带来如此沉重的思考?
文革过后,在退还的物品中,发现了孑民先生的讲稿,当时我与孙安民做父亲的学术助理,在思想解放的开端,父亲就对我们讲述与讨论过。两日前,已经做了北京市副市长的孙安民,找出了他当时在我们整理对此段研究稿件的批阅“王工,仍认为不理想,虽然给王老读过,你看看是否能按你原设想修改。如不成再重写。”可见我们当时对此重视之度,落时为1982年6月2日,弹指32年前了。如何摆脱人才的贫困,丰富社会、造福地方。首位先留住人才,留住人才,才能引来人才。一个世纪前蔡元培先生在一个普通中学校的讲演,远远超出了民众对一个谈话内容的想象,凝聚了蔡元培先生在欧洲考察对中国国情的思考,对中国教育结构与方向提出了具有浓重的学术和思想启迪。
王森然年谱记载:王森然自定州中学堂(直隶省立第九中学)毕业,这一年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1919年初,父亲考入直隶高等师范学校国文专修科。五四运动爆发。王森然参加了五四运动,又投身到新文化运动中去。
王森然1923年最后一次回到定州,再未回过,但一生乡音未改,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出版的著作、撰写的文稿文跋的落款,写的都是“定州王森然”,可见他以家乡为豪和对家乡的情深。
王森然是中国重要的教育家、思想家和文史宗师,是中国学人中唯一一个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逝世纪念会的学者,他是被中央政治局冠以了“思想家”的学者,他的名字是列入了中国国家词典《辞海》成为词条的学者,他是在新的国家美术教育领地里第一个带留学生成为外国学生导师的学者,他是第一个在中国美术教育领域以个人名字设立奖学金的学者。
习仲勋在《纪念王森然同志》中这样说:
1921年春,他在保定同邓中夏同志一起研究社会问题,寻找民族解放的道路。当时,他是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同志之一,多次遭到反动军阀的通缉。
1924年初,他接受杜斌丞先生的邀请,到具有革命传统的陕北榆林中学任教,同魏野畴、李子洲同志一起在陕北播下了革命的火种。
他从事教育事业七十年,为中华民族培育了几代优秀人才,刘志丹、谢子长、曹力如、王子宜、李培之、安娥、李广田、赵望云、张启仁等同志,就都是他的学生。
半个多世纪以来,王森然同志继承了中华民族优秀的学术传统,以博求精,几乎涉及整个社会科学范围。他在新文化传播、教育学、文学、史学、哲学、美学、语言文字学、社会学、文学教育、史学教育、艺术教育、美术理论研究和国画创作诸方面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业绩,不仅表现在文字上、言论上,更始传播在青年中的进步影响和革命意识。他不仅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理论家,而且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家。
王森然同志是一位从辛亥革命起就接受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经过长期的革命斗争,成长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他九十年来走过的道路,正是我国大多数进步知识分子在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长期奋斗中共同走过的道路。他是我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之一。
王森然是传播思想的人,远远地超越了对知识的传授。王任重说:
王森然是二十世纪中国伟大灵魂中的一个。王森然教授的逝世是这位巨人生命的终结,但他的名字却千古流传。
今年是父亲逝世30周年,今天2014年8月18日是父亲119周年诞辰,恰值定州中学新校落成,藉以此文作为对父亲的纪念,作为对父亲母校的寄望与新校落成的祝贺,也算作重交一次答卷。
2014年8月18日于北京
说明:
本文原标若干注释,现根据文章体例决定暂时不标。以后编入有关文集时恢复。
根据国家版权发规定,文责自负,请勿删节、改动。如文体及字数另有要求,由作者自改。如有引用,请注明出处。
本文作者为人文艺术思想记忆丛编主编、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少年王森然
定武书院教学楼
王森然(右)与其学生习仲勋合影
作者简介:
王工,人文艺术思想记忆丛编主编、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近期资讯
2023-06-04
2023-05-05
2023-06-02
2023-06-01
2023-05-31